CHAPTER17 我终要寻她而去-《第十二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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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鳟鱼变少女,

    头插花朵,一路跑来,

    又消失在天际,

    久经浪迹,

    千山万水走遍,

    我终要寻她而去。

    ——威廉·巴勒特·叶芝

    01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扫黄大队闯进桥西居民楼底下私改的商铺,带走了一批嫖客,以及十几个未成年的“洗脚妹”。

    面馆被查封,拐角破洞的楼道被水泥填补,从那生锈的楼梯再也爬不进昏暗闷热的楼道,没有人知道面馆厨房外边黑黝黝的墙壁经历过什么。冬季悄悄到来,这儿成了真正的居民楼,冷清、潮湿,鲜少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徘徊。

    天气转冷的时候,吴丽霞带着许菡到裁缝店里做了件袄子。

    穿衣镜斜斜地架在角落里。她站在镜子跟前,穿的新做的红袄子,梳的两条硬邦邦的麻花辫,清瘦的小脸颧骨微凸,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吴丽霞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膀蹲下来,冲着镜子里的小姑娘笑笑。

    “红色好看。”她边说边替许菡理了理衣领,“小孩子就要穿得艳一点。等要过年了,再给你做件别的色的。”

    默了一会儿,许菡盯着镜中的自己,慢慢点了点头。

    一月初,万宇良的学校放了假。

    元旦那天下午,许菡坐在客厅写数学题,没过一会儿便听到他在楼底下的喊声。

    “丫头——丫头——”

    她搁下笔起身,跑到客厅的窗边,扒着窗沿探出脑袋往下面看。万宇良就站在一楼的小卖铺前边,仰着刺猬头似的小脑袋冲她挥动胳膊:“下来玩!快点!”

    许菡一言不发地瞅瞅他,又扭过头去瞧餐桌上摊开的稿纸和习题。恰好吴丽霞听见声音从厨房走出来,撞见她的视线,笑着拿手里的毛巾擦了擦手:“没事,下去玩吧。大过节的,你都憋了好几天了。”

    许菡于是点点脑袋,抓上钥匙跑出了门。

    和万宇良一起的,还有个眼生的男孩儿。矮墩墩的个子,跟瘦瘦高高的万宇良站一块儿,像极了她在电视里看到的相声演员。许菡刚推开铁门跑出来,就瞧见男孩儿垮下了脸,转头操着一口乡音问万宇良:“你喊女娃娃下来玩做莫子嘛。”

    刹住脚步,她听懂了他的话,只木木地望着他们,没再往前走。

    万宇良却板起脸,伸长了胳膊把她拽过来,告诉她:“这是耗子。”然后又扭头给男孩儿撂下话,“我妹妹跟我一起,你爱玩不玩。”

    耗子噘了嘴,满脸不乐意。

    “你跑不跑得快咯?”他去瞧许菡的眼睛。

    仔细想了想,她点头。

    对方马上说:“那就你当小偷。”

    许菡刚要点头,便被万宇良捏了捏手。他一条胳膊挡在她跟前,脖子一梗,有模有样地学出大人不容置喙的语气:“不行,要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当小偷。”

    抓抓自己的腿,耗子垮着嘴角不高兴,却没敢吭声。

    他们石头剪刀布,一起出了手。

    两个石头,一个剪刀。

    耗子指着许菡跳起来:“她输了!她当小偷!”

    垂下黑瘦的小手,她漆黑的眼睛去找万宇良:“怎么玩?”

    “我们当警察,你当小偷。跑就行了,我们抓你。”

    耗子费劲地捋起肥厚的袖子,插嘴:“要是我们抓到你,你就输了,下一轮还当小偷。”

    环视一眼群楼之间弯弯绕绕的巷子,许菡再问:“我跑到哪里会赢?”

    万宇良抬胳膊指向这条巷子直通的正门,“碰到正门的梧桐树就算你赢,我们下一盘重新剪刀石头布。”

    她听明白,微微颔首:“好。”

    担心他俩反悔,耗子赶紧说:“数三下就开始。”

    三个小家伙都做好了准备。

    “一……二……三!开始!”

    话音落下,许菡拔腿便冲进了一旁的巷子里。

    居民区的巷子大多互通,只要不拐进死胡同,怎么跑都能跑到最外边的马路,沿着马路碰到正门的梧桐树。许菡反应快,跑得也快,拐了几条巷子就甩掉了两个男孩儿,只远远听见耗子哀号:“这女娃娃跑太快咯!”

    倒是万宇良有了主意,立马指挥他:“你抄近路去梧桐树底下堵着!”

    许菡收住脚步,扎进路线更短的巷子。

    两个男孩儿穿的硬板鞋,脚步飞快地穿梭在巷子里,鞋底拍打着地面,啪啪啪地轻响。她脚下踩的软底棉鞋,动静小,自然叫他们发现不了。

    一边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一边顺着巷子狂奔,许菡忽然注意到一个脚步没了声音。她停下来,屏息细听。身后不远处有很轻的脚步。猛地回头,她瞧见一个影子从巷子口闪过去,是万宇良。

    即刻沿着原先的方向跑起来,她拐了个弯,又拐了个弯,最后钻进一个小单元昏暗的楼道里,轻轻喘着气等待。

    半晌,一个轻微的脚步声经过这条巷子,停顿了一下,而后很快远去。

    许菡躲在楼道里候了好半天,才轻手轻脚跑出去,左右看看,松了口气。

    没想到余光一瞥,万宇良又从左边巷子口的拐角猛然冲了出来!

    身子一抖,她撒腿往右跑,却不及男孩儿跑得快,没跑出两步就被他揪住了后领一拽:“抓到了!”

    跟着他的手劲摇晃了两下,许菡收回跨出去的脚,踉踉跄跄地停下来,回过身看他。松开她的领子,万宇良弯下腰,细长的腿屈起来,两手撑着膝盖歇气。

    她半张着嘴喘气,他也在呼哧呼哧地喘。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开口。

    歇了好一会儿,万宇良才望着她说:“你反侦察能力挺好的。”

    手探进领子里抹了把汗,许菡看看他:“什么是反侦察?”

    “我跟踪你,叫侦察。你防备我的跟踪,叫反侦察。”总算缓过了劲,他站直身子,两手叉腰,“这个以后如果读警校,是要考试的。”

    胸膛里的心脏依旧跳得厉害,她还在小口喘息,眼睛瞄向他的鞋,指了指右脚散开的鞋带:“但是你抓到我了。”

    “那是我厉害。”蹲下来系鞋带,他揪着两根脏兮兮的带子三下五除二地绑紧,“我长大要当警察,像我爸爸一样。”末了又抬头去瞧她,两只浅棕色的眼睛里映着青白的天光,“丫头,你也当警察吧,你反侦察肯定能过关。”

    许菡望着他的眼,小喘着摇摇头:“条子也有坏的。”

    万宇良蹿起来推了把她的小脑袋:“坏人才喊条子,不准这么喊。”

    摸摸被他推疼的地方,她低下头,没反驳,也没答应。

    隔天一早,吴丽霞骑车去市立图书馆还书。

    许菡穿着红彤彤的棉袄和黑色的棉裤,脖子上圈着厚实的围巾,两只小手捉住吴丽霞的衣服,坐在她单车的后座。

    临近春节,街道上人来人往,也有瘸了腿的乞丐捧着生锈的饭碗,灰头土脸地乞讨。许菡把大半张脸藏在围巾后边,只露出一双眼,目光沉默地划过那些蓬头垢面的身影。有人也在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悠悠地转着,始终将她鲜红的袄子锁在瞳仁里。

    冷风在轻微的摇晃中刮着她干涩的眼球,她松开一只手揉了揉眼角,额头轻轻抵住吴丽霞的背,低着脸闭上了眼。

    单车穿过大桥,微微颠簸着停在了市立图书馆旁的停车架前。

    许菡跳下车,抱住吴丽霞递来的书,等她锁上车轮。

    正是星期六早晨,图书馆还没开馆,已有不少人徘徊在正门的台阶边。老人居多,捶着腿蹬着脚。也有打扮得体面的中年人,模样斯斯文文,像是老师。转动眸子一一扫过他们的脸,许菡又望见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她坐在台阶上,叉着两条细长的腿,一只手翻着摊在腿间的书,一只手拽着渔网兜的废报纸。

    定定地瞧了她一阵,许菡挪动视线,看向门楣上方挂着的横幅。

    还是当初吴丽霞挂上去的那张,红底白字,在猎猎作响的风中不住腾动。

    锁好车,吴丽霞来到她身旁,循着她的目光瞅了几眼,翘起嘴角问她:“丫头,看什么呢?”

    眼里还映着那红色的横幅,许菡仿佛走了神,仅仅是讷讷地念出来:“‘人生本平等,知识无偏见’。”

    吴丽霞因此去看那张横幅,咧嘴笑了。

    “我把这横幅挂上去那天,你也在,是吧?”

    小姑娘抱着书点头,表情木然,瞧不出情绪。

    “我是在北方的大院长大的。那会儿邻居不是军人,就是警察。跟他们待久了,眼里总是容不得一点儿沙子。”长叹一口气,吴丽霞弯下腰从她怀里抱过那几本书,接着便牵起她微凉的小手,引她朝台阶踱去,“当时很怪,稍微说错一句话,都可能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还是轻的,严重的时候,命都可能丢掉。我的老师就是这么死的。”她停了一下,才又继续道,“跟我住同一个院子的男孩儿,因为不喜欢他,就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这个老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我那些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朋友传啊传,隔天就传到了大人物的耳朵里。”

    两眼追着自己的脚尖,许菡垂着脑袋静静听着,好像既不好奇,也不厌烦。

    “我看着那些人把我的老师倒吊在树上,烧十几壶滚烫的开水往他头上浇。

    我想上去帮他说话啊,结果被我母亲捂着嘴拖住。她一直在我耳朵边上说,‘闺女,闺女,我求求你,你可千万别去。你要是去了,被吊在那里的就是你啦’。”

    扮着母亲夸张的语气,吴丽霞学得焦急而小心翼翼,压低了声线,真像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似的,叫许菡不自觉抬起了脸。

    但她什么也没瞧见。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吴丽霞的下巴。圆润,却绷得紧紧的。

    “所以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老师被烫死了。”她听到她说。

    平静的语调,就好像刚才的紧张和入戏都是错觉。

    许菡又听见她叹息。

    “那个时候我在想,人真是可怕啊,任何时候都能因为任何原因划分成不同的群体,相互攻击,相互践踏。如果没有一条明确的规矩约束我们,让我们明白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没有哪个人有资格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和基本权利——那这个世界就真的要乱套了。”她捏捏许菡的手心,忽而驻足,歪了脖子低下头来冲她一笑,语气轻松,眉眼间却尽是她看不懂的无奈,“你想想,每个人的好恶和是非底线都不一样。要是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用他们的观念说你得死,你就必须得死……这一天都能死一大半人了,是吧?”

    同她一起停步,许菡抬头望着她的眼睛,突然就记起了马老头的那只独眼。

    他说他把老幺卖给了牙子的那天,也是这么眯着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缝里头亮晶晶地闪着光。

    她于是愣愣地盯着那双眼,忘了吱声。

    见她半天没有反应,吴丽霞终于笑了笑,放开她的小手,揉揉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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