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桓温(一)-《历史遗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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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导依然不做声。王敦疑惑,再问:杀掉?

    王导依然不做声。

    有时,最阴险的表达,就是沉默。

    王导内心已恨死周顗,又怕给后世留下害死好友的口实,故沉默以对。很多文人就这样,少了快意恩仇的直爽和洒脱,多了一份隐忍的虚伪和狡诈。

    周顗最终与戴渊一道被王敦处决,二人同出生于269年,同死于322年,年仅53岁。

    事后,主持国政的王导清点大臣们给皇帝的奏章时,无意中发现了周顗的奏章,展开一看,大惊失色:内容居然全是给他王导求情的!

    再向一些大臣求证,原来那天周顗进宫,在司马睿面前说的,也全是替他王导求情的话!

    王导手握周顗的奏章,浑身颤抖,悲不自胜、泪如泉涌,哽咽着对儿子们自责: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其实,伯仁不是因王导而死,而是自己开玩笑开死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开玩笑,一定得有限度:

    一是开玩笑不带父母家人。2006年世界杯决赛,意大利队对阵法国队。法国队的核心齐达内被意大利后卫马特拉齐全场盯防,二人缠斗中难免存在球衣拉扯、身体接触等现象,齐达内被盯防的有些上火,说了句:你喜欢我这件球衣可以拿去。马特拉齐:我真正喜欢的是你的姐姐。一向温文尔雅的齐达内闻言情绪失控,一头撞向马特拉齐,自己也被红牌罚下。最终齐达内痛失世界杯,马特拉齐之言行也遭受到全世界球迷的唾弃。

    二是开玩笑不笑人生理缺陷,这点,但凡有点生活经验的都能体会。前文中涉及到的嘴唇有缺陷的慕容垂,就是此种精神暴力的受害者。可以说人胖,说人瘦,毕竟这都不是什么丑事儿,而且胖瘦都能自主改变,但是坚决不能笑人矮、笑人丑,矮人多长寿,丑人多有才华,要多给人提供正向的情绪价值。

    三是开玩笑别玩儿命。周顗周伯仁之死,就是个血的教训。

    王敦攻入建康控制东晋朝政后,环顾左右,自感无人能及,有了篡位的想法。王导则认为,清君侧的目的已达到,应维护宗室,表示强烈反对。兄弟二人未达成一致,王敦只好暂时率军退回武昌。

    323年,47岁的晋元帝司马睿病死,24岁的晋明帝司马绍继位,王导继续辅政。新皇登基不久,时年57岁的王敦那颗不安分的心,又不禁开始蠢蠢欲动。

    王敦不服老皇帝司马睿,对新登基的青年皇帝司马绍是什么心态?两个字。

    不是轻视,而是,忌惮。

    为何忌惮?因为司马绍身上的独特气质,堪称杠精、愣头青和正义的来福灵。

    1.杠精。

    司马绍作为司马睿的长子,却是个混血儿,母亲是鲜卑人。某日,司马睿抱着年幼的司马绍,父子间温情脉脉,司马睿逗儿子:你觉得是长安离你近,还是日头更近啊?

    古有孔子与两小儿辩日,今有司马睿与幼子论太阳。

    司马绍随口道:肯定是长安近,你啥时候听说过有人从日头那过来?

    司马睿一听,龙颜大悦--孺子可教也。

    人一旦有个聪明的孩子,就总想在亲朋好友面前显摆显摆,皇帝也不例外。过了几日,司马睿大宴宾客,想让儿子露露脸,于是又问了司马绍同样的问题。

    司马绍随口回道:肯定日头近。

    司马睿方才还如花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你你你,为何改口?

    司马绍小朋友一本正经的解释道:你一抬头就能瞅见太阳,但能看得见长安吗?

    众人皆被惊到,坚信这个小皇子不是一般人。长大后的司马绍更是不得了,尤其是在抬杠方面,显示出了惊人的天赋。在某次宫廷的学术讨论会上,主题是讨论“圣人”的真假,司马绍单枪匹马,舌战群臣,包括王导在内的一帮大聪明,竟被他辩的理屈词穷,十分尴尬。

    一个人成为杠精的缘由,不外乎极度自信和极度自卑两种。极度自信的人,以自我为中心,你说啥都是错的,我说啥都是对的。极度自卑的人,即使你说的再对,我也提点儿不同意见以显示我的存在,不杠你个吐血三升不罢休。

    极度自卑的青少年,一般是因三岁之前没有建立安全感所致。而司马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安全感应该不差,因此,其应是属于极度自信的人。之所以这么说,还有一个旁证,那就是司马绍还是个混不吝、愣头青。

    2.愣头青。

    322年王敦第一次叛乱时,荆州兵如狼似虎,望风披靡,中央军一触即溃。当时所有人都吓得肌肉痉挛,唯有23岁的太子司马绍义愤填膺,火冒三丈,跳上战车就要找老王拼命。

    前文所述的神人温峤,当时是太子的侍臣(太子中庶子),在一边苦劝,司马绍死活不听,坚持要出战。温峤无奈直接拔剑砍断了套马的缰绳,这才拦住了这名愣头青太子。

    楞头青虽楞,但都是有血性的人。

    3.正义的来福灵。

    司马绍登基后,十分器重前朝重臣王导,某日君臣闲谈,司马绍问道:我们司马家是怎么得到天下的?

    王导便将司马懿高平陵兵变、司马昭弑杀曹髦的历史娓娓道来。司马绍听后掩面大哭:我们祖上如此缺德,晋朝又怎么能长久啊……

    杠精、正义的愣头青,司马绍这个脾气令王敦非常忌惮。在第一次叛乱攻入建康、控制朝廷后,王敦特地召集百官开了个会,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废黜司马绍的太子之位。

    王敦给废黜司马绍的太子之位找了个理由:此人不孝顺。

    刻在中国人文化基因中的儒学,此时虽在北方失去魅力被玄学所取代,可却随着衣冠南渡被带到了南方。儒学,依然是东晋的道德圭臬。不孝顺,在儒家的道德世界里与禽兽无异,王敦找的这个理由不可谓不毒。你一个杠精加楞头青,怎么会孝顺于父母呢?至少这个“顺”字,你司马绍不可能做到吧?

    然而,司马绍的铁杆粉丝温峤却给孝顺赋予了新的定义:治国之道的精要,是长治久安,太子有这个资质,又不曾违背周礼,那就是至孝!

    这份针锋相对的怒怼,怼服了整个朝野,大臣们纷纷劝说王敦。老王无奈,只得罢手。

    如今,老皇帝司马睿在忧愤中病逝,司马绍顺利登基。57岁的王敦等不急了,毕竟新皇帝比他小整整33岁,再不谋朝篡位,那就真得等下辈子了。

    起兵!老子要当至尊!

    面对重重危局,司马绍临危不乱。在与心腹们仔细分析之后,他心里有了底。

    王敦虽然在军事上占优势,可自己并非没有胜算。王敦的上一次出兵,主要是因为司马睿任用刁协、刘隗等心腹压制琅琊王氏所致,所以朝中众臣对王敦多有同情。可这一次出兵,王敦就是直接冲着当皇帝来的,道义上就站不住脚。

    果然,群臣对王敦的这次起兵均表示强烈谴责,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人,谁也没想到。

    王导。王导和宗族子弟们有一个共识,那就是“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才是他们琅琊王氏的最佳生存状态。一旦王敦坏了规矩,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东晋势必陷入四分五裂,强敌环伺之下,王氏所付出的心血也将付诸东流。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老祖宗们总结的总是如此精悍。

    族弟王导都反对自己二次向皇权发难,王敦感觉这次造反风险实在太高,他想到了放弃军权,归附朝廷。亦或按兵不动,据守武昌。

    然而,老大你不想当皇帝了,我们怎能成为开国功臣?怎么能上副省级?王敦的心腹钱凤、沈充不干了,声泪俱下的死催王敦出兵,胆汁质的老王很仗义,只得再次发兵建康。

    王敦大军一动,司马绍就迅速组成了以王导、祖约、温峤、郗鉴等重臣为核心的抵抗力量。而且,还做出了一件比上次怒上战车与王敦死怼更令人瞠目的事儿。

    他带领少数侍卫,亲自到芜湖刺探敌情,刺探的地点,就是王敦的大营。

    此时王敦在大营里做什么?他在做梦。

    人类的梦,有神秘性的一面。千百年来人们一直不遗余力的研究它的根源,例如,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和中国的《周公解梦》。当司马绍这位少年天子绕着叛军的大营跑圈时,王敦正在做梦。梦见什么了?他正梦见一个太阳绕着他来回转!

    正在这时,卫兵发现营外有人在转着圈的往大营里瞅候,赶紧报告王敦。王敦被叫醒,想到刚才做的梦,立即大呼:肯定是那黄须鲜卑奴来了(司马绍是汉鲜混血),快给我追!

    当大队骑兵追出来时,司马绍才意识到玩儿的有点大。一边跑一边琢磨如何摆脱追兵。忽然间,爱迪生、爱因斯坦附体,一个明晃晃的电灯泡在脑海中顿时显现。

    司马绍跑到路边的一个客栈,令手下把马排成排,勒令马们尽量拉屎,不管拉出多少,一律浇上冷水。然后,取出一根精致的七宝皮鞭,交给了老板娘,并嘱咐她:待会儿有大队追兵过来,你把鞭子给他们即可。说完,又塞给了老板娘一大把银子。

    不久,王敦的骑兵赶来,问老板娘有没有一个楞头青带着一队人经过。老板娘告诉他们:你说那些人啊,早都跑远了,你看,这地上的马屎就是他们拉的,还落下一根皮鞭。

    追兵们见皮鞭精美,知道是宫中之物,再摸摸地上的马粪,已冷多时,认为司马绍已经跑远了,遂撤军回营。

    司马绍回宫不久,王敦病重的消息就传来了(估计是睡眠不好所致)。王导马上带领宗族子弟,大张旗鼓的给王敦发丧,叛军军心大乱。司马绍借机命令中央军全力出击。

    324年,王敦不胜忧惧,病发身亡,年58岁。其心腹钱凤、沈充等人群龙无首,也相继兵败身死,跟祁厅长一样止步于正厅级。

    这个沈充,就是第一章中所说的以区区500士卒守洛阳而牺牲的义士沈劲的父亲。有沈充造反这个污点,子孙开不出无犯罪记录证明,政审不过关就不能当公务员,沈劲只好以生命为代价为子孙重开入仕之门,好在,他最终做到了。

    王敦之乱平定了,司马绍立即将江、徐、荆、湘四州之地的刺史委以他人,加强了中央集权。

    然而,正当司马绍要有一番更大的作为时,这位年富力强、果敢有为的天子却突然重疾,不治而亡,终年26岁。

    革命理想再崇高,也怕身体不给力。搞革命没有个好身体,等于零。如果司马绍不死的这么早,东晋的历史可能会改写。然而,历史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本次王敦叛乱,王导是反对的。王敦染疾后以其兄王含为帅,率水陆军5万驻扎于江宁南岸,对首都虎视眈眈。王导致信王含:王敦当年所为,是因为有佞臣乱朝,人心不定,就是我自己也想外离以求自济。当今,先帝虽然去世,还有遗爱在民,当今圣主聪明,并无失德之处。如果你们竟妄萌逆念,反叛朝廷,作为人臣,谁不愤慨?……(我)宁为忠臣而死,不为无赖而生。

    这是不是同族兄弟之间演的双簧?确实不是,王导不仅嘴上斥责,行动上也部署兵力,对叛军进行坚决抵抗。王敦叛乱被镇压后,王导以保卫帝室有功,以司徒进位太保,从弟王彬为度支尚书,王彬之子王彪则官至尚书令,行政ceo。

    琅琊王氏,仍然是当时最强的名门望族。

    325年,当了两年皇帝的晋明帝司马绍病亡后,晋成帝司马衍继位。司马衍年幼,由王导与太后庾文君的哥哥、外戚庾亮共同辅政。另一豪门大家,颍川庾氏家族就此兴起。

    东晋的政权,自建立起就不是司马家一家的,而是与王家包括后世崛起的庾家、桓家、谢家的合伙制企业。

    冠军将军、历阳(今安徽和县)内史苏峻,在镇压王敦之乱时曾立过大功,居功自傲,暗中扩充实力,有样学样的学王敦。

    再不加以制止,第二个王敦就将诞生。庾亮决定对苏峻开刀,明升暗降,调其到中央来干大司农。

    夺我兵权,让我当干农村农业部部长?下一步……?

    苏峻越想越坐不住,联系了同样对中央不满的豫州刺史祖约,自淮南举兵入都,爆发了“苏峻之乱”。苏峻叛乱最终被东晋荆州刺史陶侃(陶渊明的曾祖父)和已晋升为江州刺史的温峤联手平息。

    祖约,有个著名的哥哥,就是闻鸡起舞的北伐狂人祖逖。前文提过,石勒为拉拢祖逖,打出了一连串的糖衣炮弹,包括保护祖家在北方幽州的祖坟。如今,祖约叛乱失败,率宗族及亲信数百人北上逃亡投奔石勒,石勒这次,会怎样对待祖家?

    祖约到后赵境内,石勒迟迟未予接见。一年后,即330年,石勒的使者突然上门,递上一封信,内容是:祖侯远来,未得欢会。今幸西寇告平,国家无事,可邀集全家宗族子弟,来京一见。

    终于肯见了。祖约兴奋异常,带领宗族百余人到了石勒府邸。一门吏出来告之:大王病了,不能会见,由后赵右仆射程遐设宴招待。

    说见又不见,其中必有剑。祖约隐约感觉不对,然而,寄人篱下,又有什么办法?以狂饮来麻醉自己已逐渐绷紧的神经吧。祖约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的押在市集,不仅自己,全家老小宗族百余人也被押来了。这下,全部被斩。只剩下些年轻的妇女,被石勒分赐诸胡为婢为妾。

    人对他人最大的价值有二,一是情感寄托,二是利益交换。一旦这两项价值都失去,对底层人士之间而言,最多是互不理睬。而对乱世之下的高层而言,有可能就是,肉体灭绝。因为,在乱世之下,没有价值的东西,往往就是个麻烦,清除麻烦,是乱世之下的处世之道。后世的张宗昌,没事儿往当年自己的地盘山东乱出溜,哪怕他已是只没牙的老虎,也去了后就没再能回来。

    苏峻叛乱时,还有一名大臣死于非命。

    东晋宣城内史桓彝,死于泾县县令江播的出卖,被苏峻部将韩晃攻杀于泾县,年仅53岁。

    第二节    复仇与崛起

    桓彝长子叫桓温,当时只有15岁。父亲惨死,作为家里的老大只能挑起家庭的重担,照顾多病的母亲和三个年幼的弟弟。

    东晋中央对烈士家属安抚和后代的安置工作,做的不是很到位。某日,桓温的母亲得了重病,需要吃羊肉做药引。然而,此时的桓家,已连一块羊肉都买不起了。

    桓温,只得忍痛把最小的弟弟桓冲,典给了卖羊的老板,换了些羊肉,方救了母亲的命。

    未曾清贫难做人,不经打击永天真。这种痛彻心扉的经历,使少年的桓温深刻的体验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也让他对杀父仇人更加恨之入骨。头号仇人韩晃,平叛时已被杀,二号仇人,就是江播。

    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最耀眼,一是太阳,二是人努力的样子。桓温白天拼命挣钱养家,晚上披星戴月苦练武功,为的是,有朝一日手刃江播、快意恩仇。这样枕戈泣血的日子,桓温一过就是三年。

    三年后,机会终于来了。

    18岁时,桓温已成长为一名体壮如牛的大小伙子。这年,仇人江播去世。桓温诈称向江播吊丧,暗藏利刃,亲手干掉了江播的两个儿子、一个兄弟。

    以灭门的方式报杀父之仇的情形,历史上多次出现,譬如庞德的儿子庞会灭关羽的满门,此种复仇方式的对与错,很难厘的清。但对桓温来说,这次复仇行动,却结结实实的为自己敲开了仕途之门。

    那时虽然没有头条、抖音、快手,可桓家毕竟是士族,桓温18岁手刃三人、为父成功复仇的骁勇壮举,还是在朝野内外广为传播,这在软骨病泛滥的东晋朝廷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桓温一时名声大振,晋成帝亲自召见,后竟将皇族的南康长公主许配给他,封他为驸马都尉、琅琊太守。

    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一连串的幸福来得太突然,桓温有些眩晕。没想到,这,还不够。

    仕途,最难的是那道或低或高的门槛,最重要的是跨出那或低或高的那一步。要是跨不过这一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跨出这一步的人一骑绝尘,最后连人家的背影都看不见。而一旦一步跨过这道门槛,可能就如脱缰的野马,一路飞腾。桓温跨出了这一步,从一个连羊肉都买不起的破落户子弟,一步成为正厅级干部,还成了皇帝的女婿。跨出这一步后,一个披星戴月、卧薪悬胆锤炼出来的干部,相比较东晋那些养尊处优、生来就有官做的干部,谁的竞争力强?显而易见。

    所有的不堪和磨难,都是人生最好的历练。果然,步入仕途后,骁勇果毅的桓温,在软蛋、黏糊蛋横行的东晋官僚队伍中迅速脱颖而出,扶摇直上。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桓温交友的对象也不同于东晋其他官僚。他与东晋的另一军阀结为刎颈之交,也正是这个朋友,最终使他名震大江南北。

    庾翼,从姓上看,就知道也出身于士族大家,征西将军庾亮和晋明帝皇后庾文君之弟,其时任荆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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