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 无能的力量-《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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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桌上我提到,县里的官员托我们说,要给你开工资。卢安克拒绝了,不加解释。他在博客里写过一句话:“我不敢向学校要工资,因为我怕学校向我要考试成绩。”

    我问他:“你不喜欢物质吗?”

    “不是不喜欢物质,我喜欢自由。”

    他四十多岁了,在广西山村从青年变成了中年人,没有家,没有房子,没有孩子,一个人走在山里,有时困了就睡在山头。

    我在傍晚走过这里的山,南岭山系从西南倾斜下来,山高谷深,红水河在陡峭处不是流下来的,而是整条河咆哮着挣脱牢笼从高处跃下。天快黑的时候,庞大的山脉乌沉沉无声无息,红壤上草木森森,浓烈刺鼻的青腥之气,偶尔可见的一两星灯火让人更感到孤独。

    我问他:“你想要爱情吗?”

    “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没经历过。”

    我心里一紧。

    他接下去说:“我在电视上看过,觉得很奇怪。”

    “奇怪?”

    “电视上那种爱情故事根据什么产生的,我不知道。怎么说,‘一个人属于我’?我想象不出来这种感受。”

    他说过,他能够留在中国,很大程度因为他的父母“从来不认为孩子属于自己”。他的父亲以教师的身份退休,母亲是一个家庭主妇,他的双胞胎哥哥是国际绿色和平组织的成员,妹妹七年中一直在非洲纳米比亚做志愿者。

    我问:“可是就连在你身边这些小男孩的身上,我都能看到他们对人本能的一种喜爱或者接近,这好像是天性吧?”

    “他们属于我,跟爱情的那种属于我是不一样的。一种能放开,一种是放不开的。”

    “能放开什么?”我还是没听明白。

    “学生走了,他们很容易就放开了,没有什么依赖的。但我看电视剧上那种爱情是放不开的,对方想走很痛苦的。”

    “你不向往这种依赖和占有?”

    “不。”

    我可以从智力上理解这句话,但人性上我抵达不了。我问:“这样的自由你能承受吗?”

    他微微一笑:“我愿意。”

    我不能理解一个人能够不受人类天性的驱策,找他的经历来看。

    一九六八年九月,他出生在德国汉堡。小时候,他跟双胞胎哥哥都很内向,不管别的小孩怎么欺负,都不反抗。他写过:“这些痛苦也不是没有用,从痛苦的经历中我得到将来面对问题时需要的力量。”

    父亲四十五岁时,为了教育他们兄弟俩,由工程师改做老师。常有人对他妈妈说,这两个小孩太不现实、太虚弱、总做白日梦,要求妈妈把他们的弱点改掉,但父母不急于让他们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让他们发展下去——兄弟俩过生日,得到的礼物只是一些木材,他们用这些木材去做了一些自己创造的模型。

    在德国,基础教育学校不止一种,父母给他们选择了一所不用考试的学校,课本都是孩子自己写的,“我的父母和老师没有把我当成傻瓜,没有让我做那种考傻瓜的练习题,比如说‘用直线把词语连接起来’。这种练习只是在把一个人有创造能力的思维变得标准化。第二个原因是,我的父母和老师没有把我当成聪明人,没有过早地开发我的智力。”

    他也要参加中考。外语没有及格,他干脆去了一家小帆船工厂做学徒,自己设计帆船,参加国际帆船比赛,“我这么喜欢玩帆船,是因为在玩帆船时不需要思考,所有的反应都从感觉中来,这就是帆船在行进时对于风、重量和波浪的平衡感。这种平衡感在闭上眼睛时特别能发挥出来。”

    之后,他向汉堡美术学院申请入学,没有基础知识,他给教授们看自己的工业设计品,教授们的看法是:“已经有知识的人不需要更多的知识,缺少的是创造性。但给卢安克这个只有创造性的人增加知识,他就可以实现他头脑里的东西。”

    他不通过高考就进入了大学。

    设计飞机模型时,他没有画图或计算,也没用过电脑,只是去体验和感受风流通的情况:“整个形态是我们做模型时用手摸出来的。我们做出来的飞机是一架世界上飞行距离最长的滑翔机。可见,如果得到了对于力学等本质的感觉,就能直接感觉到弱点在哪。”

    毕业后他不想挣钱,父母担心他没有生存的能力,他做了一份装卸货物的工作,每天扛三千个大包,做了两个月,父母说这样太可惜了。他说:“为了钱做是可惜的,不是工作低级可惜。”

    父亲说:“那你可以为别人服务了。”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只随着自己的兴趣漂流,有一个晚上随帆船漂到一个无人的小岛上,“我在水边上了一个小山,慢慢地看天上的星。我感觉到那些星星离我其实很远,在宇宙中什么都没有。如果我在离世界无限远的地方,我怎么能再找到我们的世界?如果我在我们所谓的宇宙之外,我怎么还能找到这个宇宙?”

    他回身潜入人类内心,相继在德国和巴西从事教育志愿者工作,作精神科学的研究。

    一九九〇年,他来到中国,想要留下来,他没有对这个国家的狂热辞句,只说:“德国一切都完成了,中国才刚刚开始。”

    但之后十年,他遭遇了一连串“失败”。

    最初,对志愿者管理不严,不需要教师证的时候,他在南宁的中学教学,想教“好的而不是对的”英文,“如果学生能够造这样的句子:runlikethekite;icanflyabike.这是多么有想象力的句子,但是根据中国的考试是错的,因为没有这样的标准答案。”段考的时候,他教的班级英文成绩全年级最差,只有六个学生及格,家长们不快,他离开,在博客里以巨大的篇幅批评和反对标准化教育,反对整齐划一的校园,反对“让人的心死去”的教育理念。

    他去了广西隘洞镇的一个村子,租间每月十元的房子,招一群从来没受过教育的十四到十八岁的青少年。他们只会说壮语,卢安克教他们普通话,想让他们从尝试改变自身环境的事情做起,比如怎么画地图、修路,但后来发现因为年龄太大,这些学生们只能完成任务,不能自发地创造。

    事后他写:“这些事情全都失败了,失败得非常严重。但假如我当时就成功,不成熟的事情就会变得很大,而我自己就会变成我不喜欢的那种人,命运通过失败指出应该走的路。”

    他到了当时只有拖拉机能够通行、没有电和自来水的板烈,与刚刚入学的孩子在一起生活,渐渐理解了现实:“中国人感情很强,以前都是凭感情决定事情,缺点真的很严重了,需要标准化把它平衡。坏事情也需要发生,如果没有坏事情,我们会意识到什么造成坏事情吗?但它肯定有一天要过去的。”

    他曾经把德国教育模式的书翻译到中国来,现在他也放弃了,“我觉得西方的教育不适合这里。每个地方给学生带来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影响,所以他们需要的教育也不一样。我的教育都是观察学生自己想出来的。”

    “但那样就意味着你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去借鉴?”

    他说:“知道一个模式也不等于有经验。”

    这时我才理解,他说过去的事不记得了,是真的不记得了。

    我说:“你一步步这样退到农村……”

    他说:“我觉得不是退,是一步步接近我喜欢的地方。”

    我们选择卢安克身边的孩子来采访时,老范跟我商量:“那个眼睛很温柔的小孩子比较诚实。”

    我说:“嗯,对,还有那个,比较活泼,小脸儿滴溜溜圆那个……就是上次大牙上粘菜叶的。”

    有双温柔眼睛的孩子,说卢安克在下雨的时候和他去山上,看到被砍伐掉的原始森林,卢安克说树没有了,树的根抓不住土,土就都流走了。这孩子后来就去阻止砍树的人。他被耻笑,但脸上没有忿恨:“我们还是要想办法,一定要劝服他。”

    小圆脸也可爱,他写了篇作文,被卢安克贴在墙上,名字叫《骑猪》,活泼可喜:“那年春天,我家养了一头又肥又壮的猪,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我不能想想骑马的滋味,何不想想骑猪的滋味?说干就干,到了猪圈,我赶出那头猪,迫不及待地往它身上骑。第一次没跳上去,我往后跳了几步,向前一伸,准备起跳,猪就看见前面一堆饲料,飞快地往前跑,我扑猪屁股上,自己却一屁股坐在地上。看来不行,得想个办法,我向前轻轻触摸它油光光的背,就看起来很舒服,趁机会我用力一跳,ok,我骑到猪背上了。猪在前面跑,爸爸和爷爷在后面追,奶奶和妈妈拿着棍子在前面打,终于猪停了下来,我从猪背上滑下来,定了定神,拍拍猪屁股,强作镇定说,老兄你干得不错。爸爸虎着脸说,你老兄也干得不错。我知道情况不妙,撒腿就跑了。”

    他给我们叽里呱啦念,声音清脆得像一把银豆子撒在玛瑙碗里。我控制不住一脸笑容。

    卢安克身边的孩子里还有一个最皮的。

    我跟别的学生说话,他都会跳进来问:“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

    等打算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已经跳走,或者把别人压在身子底下开始动手了。我们有点无可奈何,如果不采访他,他就会来抢镜头,干扰别人。我只好采访他,他坐在凳子上急得不得了,前摇后晃。

    采访完他我暗松口气:“去吧去吧,玩去吧。”

    他立刻操起饭盒,跑到院正中,一群女生堆里,把铝饭盒往一个女生脚下“咣当”一扔,“给我打饭”,转身就跑了。那是他姐姐。女生们拿白眼翻他。

    再见他是在草地上,几个孩子滚在卢安克身上折腾,我说了句:“老师会累的。”

    有孩子松开了:“会哦。”

    这个小皮孩掰着卢安克的胳膊看他:“你会死吗?”

    “会。”

    “你死就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舒服就行。”

    小黑脸上的表情狡黠又凶蛮,我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应答。卢安克搂着他,对他微笑:“是啊,想那么多,多累啊。”

    我对这些孩子中的一些有偏爱,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来,就算我的记者身份要求我,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我不明白,难道卢安克没有吗?他把小黑脸和小圆脸一边一个都搂在怀里的时候,是一样的感情吗?

    我迷惑得很。

    我先拐了个弯问他:“你认为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自己作为老师,想象学生该怎么样,总是把他们的样子跟觉得该怎么样比较,是教育上最大的障碍。这样我没办法跟他们建立关系,这个想象就好像一面隔墙在学生和我之间,所以我不要这个想象。”

    我有点懵:“我们平常接触的很好的老师也会说,我想要一个有创造力、有想象力的学生,难道你没有吗?”

    “那学生做不到,他会不会放弃呢?会不会怪这个学生?”

    哦。

    他说好感与反感是最有危害的心态:“我以前考虑过很多方法,最后放弃了,方法都没有用,总是想着这个,没办法真正去看学生是什么样子的,如果很开放地看得到,很自然地就会有反应,适合学生的反应,而这种反应学生很喜欢,很容易接受。”

    我说:“那很多人觉得,你只是一个生活中陪着他们的人,你并没有在教育他们啊?”

    他说了一句,当时我没有注意,日后却不知不觉盘踞在我心里:“教育就是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不管是故意还是不故意。”

    我憋不住,直接问:“那这个孩子说你死跟我有什么关系,这话你听了不会感到不舒服吗?”

    他笑了一下,脸上纹路很稠,说:“我把命交给他们了,不管他们怎么对待我,我都要承受了。”

    在课堂上,有时男孩子大叫大闹,甚至骂他嘲笑他,卢安克无法上课,就停下来。他说自己也有发脾气的冲动,但立刻抑制,“我受不了凶”,这个抑制比发火会更快地让班里安静下来,男孩说:“我管不住自己,你让我出去站一会儿。”卢安克就开门让他出去站着。

    我转述孩子的话:“他们说你太温柔了,如果凶一点会更好。”

    他说:“有的人他没有承受能力,别人骂他,或者对待他不好,他承受不了,所以他必须反应,本来不想打人,但因为受不了就必须打人。他控制不了自己,就是心里不自由。”

    所以他说:“我像接受淋雨一样,接受他们带来的后果。”

    我问过卢安克,为什么学生之间的攻击行为很频繁?

    “那是他们的教育方式,跟父母学的。学生也互相这样教育,他们没有看到更好的方式。”

    我从来没见过他跟孩子讲什么大道理。“语言很多时候是假的。”他说,“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才是真的。”

    他让学生一起画画、做音乐,一起拍电视剧,主人公是一个最终明白“人的强大不是征服了什么,而是承受了什么”的孩子。他说:“要通过行为来学习,不是说话,说话是抽象的,不侵入他们的感受,但用行为去学习,更直接。”

    “但你觉得他们能理解吗?”

    “可能头脑想不到,但他们的头脑中都存在,他们已经接受了,没理解,但大了,他们会回忆,会理解。”

    卢安克说:“文明,就是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

    那个黑脸的小皮孩,只有待在卢安克怀里的时候,才能一待十几分钟,像只小熊一样窝着不动。即使别人挑衅他,他也能暂时不还手。他陪着这些孩子长大,现在他们已经六年级,就要离开这所学校了。这些小孩子,一人一句写下他们的歌词组成一首歌,“我孤独站在,这冰冷的窗外……”“好汉不需要面子……”大家在钢琴上乱弹个旋律,卢安克把这些记下来拼在一起,他说,“创造本来就是乱来。”

    这个最皮的孩子忽然说:“要不要听我的?”

    他说出的歌词让我大吃一惊,我捉住他胳膊:“你再说一遍。”

    “我们都不完美/但我愿为你作出/不可能的改善。”

    我问:“你为谁写的?”

    他指着卢安克:“他。”

    做这期节目时,我和老范一反常态,只谈技术与结构问题,不谈任何内心的事。后来看她文章我才知道,她也在这过程中无数次地问自己:“我自问我为什么心里总是这么急呢,做节目的时候急,没节目做也急,不被理解急,理解了之后也急,改变不了别人急,改变了也急。为什么我心里,总有那么多的放不下,那么多的焦虑呢?”

    我问过卢安克:“你写过,中国农村和城市的人,都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太着急了。怎么叫‘太着急了’?”

    卢安克说:“来不及打好基础,就要看见成果。”

    我说:“会有人觉得那就太漫长了。”——那人就是我,那人就

    是我。

    他说:“小学老师教了一批一批,都看不到自己的成果。”

    在采访他的时候,他说过:“如果想改变中国的现状,然后带着这个目的,做我做的事情,那我不用做了。幸好我不是这样的,我不想改变,我没有这个压力。”

    我当时一惊,担心他坠入虚无:“如果不是为了改变,那我们做什么?”

    “当然会发生改变,改变自会发生,但这不是我的目的,也不是我的责任,不是压在我肩膀上的。”

    “改变不是目的?”我喃喃自语。

    “它压着太重了,也做不到。”他说,“但你不这么想的时候,它会自己发生。”

    听他说话,内心长久砌起来的砖石一块块土崩瓦解——不是被禅悟式的玄妙一掌推翻,是被严整的逻辑体系,一步步,一块块,卸除的过程。

    我问:“你原来也有过那种着急的要改变的状态,怎么就变了,就不那样了?”

    “慢慢理解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理解了就觉得当然是这样了。”

    “你对现实完全没有愤怒?”

    “没有。”

    “你知道还会有一种危险是,当我们彻底地理解了现实的合理性,很多人就放弃了。”这是我的困惑。

    “那可能还是因为想到自己要改变,所以没办法了,碰到障碍了,就放弃了。我也改变不了,但也不用改变,它还是会变。”

    “那我们做什么呢?”

    “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在这期节目后的留言里,有一种共同的情绪,卢安克给人的,不是感动,不是那种会掉眼泪的感动,他让你呆坐在夜里,想“我现在过的这是什么样的生活”。

    有天中午在江苏靖江,饭桌上,大家说到卢安克,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人也很触动,但他说:“这样的人绝不能多。”

    “为什么?”

    他看上去有点茫然:“会引起很多的矛盾……他在颠覆。”

    这奇怪的话,我是理解的。他指的是一旦了解了卢安克,就会引起人内心的冲突,人们不由自主地要思考,对很多固若金汤的常识和价值观产生疑问。卢安克并不是要打翻什么,他只是掀开生活的石板,让你看看相反的另一面。

    我问过卢安克:“你会引起人们的疑问,他们对原有的标准可能不加思考,现在会想这个是对还是错,可是很多时候提出问题是危险的。”

    “如果怕自由,那就危险,自由是一种站不稳的状态。”

    “从哪儿去找到不害怕的力量?”

    “我觉得如果只有物质,那只有害怕,如果有比物质更重要的事情,就不用害怕了。”

    他在这次采访中下过一个定义:“脑子里没有障碍才是自由。”

    我曾以为卢安克有信仰,我直接问了,他笑了一下,说:“为了自己的灵魂和需要向神倾诉吗?太自私了吧。”

    他明确地写过,很多人的信仰是没有独立个人意识的迷信,是一种提出条件的思想——“如果我做什么,就得到什么结果”,这是一种“教育上的误会”,想要影响人类的精神,故意采取什么固定的策略是无效的。

    人们惊叹他的“神性”,这是与他最相悖之处,他认为人的内在毫无神秘可言。他在广西的山村里,把十几本德文的精神科学的书翻译成中文,就是想揭示精神是如何一步一步形成的,“破坏和脱离精神依赖并得到独立意识的手段就是相信自然科学。人们只有相信科学,才能独立思考,才能在精神方面获得自由。”

    这过程意味着人人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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