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8 但愿我是黑暗-《第十二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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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扭头要跑的那一刻,她耳边响起吴丽霞说过的话:“但是你们这么小,很多时候没法选,也不知道该怎么选。”

    她跨出第一步,脑海中闪过万宇良蹿起来推她脑袋的动作:“坏人才喊条子,不准这么喊。”

    另一只脚也抬起来,却没再跨出去。许菡停在人海里,身旁经过陌生的人,漆黑的眼仁里映出黑色的剪影。

    十分钟后,胡义强回到墙边,找到等在原地的许菡,把刚买的玉米递到她手里:“先焐会儿手,别烫了嘴。”

    小姑娘点头,抬起胳膊,重新握住他的手。

    那年春节,胡氏夫妇带她回到南方,寻了一个算命先生。

    算命的说,她跟佛有缘。

    他们便从佛经里摘一个“珈”,替她取了名,叫珈瑛。

    02

    门板被推开的时候,发出吱呀一声尖细的哀号。

    许涟蜷缩在角落狭小黑暗的帐篷里,抱紧怀里的被子,把脸埋进干燥温热的被褥。

    “要走了。”门边传来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小涟呢?”

    “小涟还在睡觉。”许菡就站在帐篷外边,小心翼翼的嗓音离得很近,“爸爸,今天会疼吗?”

    窗外暴雨如注。轰隆隆的雷声在远处翻滚,许涟发着抖,没有听到男人的回答。

    “那……那能不能,我一个人去?”瓢泼雨声中,许菡的询问断断续续,“小涟怕疼,会哭的……”

    男人的声线在一片杂音里模糊不清:“你不怕疼?”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许涟听不见许菡的回答。她屏住呼吸,发起了抖。

    片刻之后,帐篷外响起许菡细细的、带着哭腔的回应。

    “我是姐姐,我不哭。”她说。

    男人什么也没有说。许涟一声不吭地躲在帐篷内,隐隐听见许菡的脚步声。

    门被彻底打开,而后又重重合上。

    卧室回归死寂。雨点敲打着玻璃窗,急促而低沉。

    许涟独自躺在黑暗里,不敢哭,也不敢说话。她死死抱着被子,在雷声轰鸣中捂住自己的耳朵。

    “许涟?许涟?”

    轻微的摇晃让黑色的梦境断了线。

    许涟睁开眼,微张着嘴喘息,眼球转动,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杨骞的脸。他躺在她身旁,一条胳膊支起身子,眉头紧锁,滚烫的右手紧抓她的肩膀。

    “又做噩梦了?”她听到他问她。

    仰起下巴长长地吁了口气,许涟动了动胳膊,撑着床褥坐起身。伸手摸开自己这一侧的床头灯时,她才发现身上的睡裙早已被汗水浸湿,紧紧贴着自己瘦削的背脊。

    杨骞也坐起来,捞过床头柜上的水杯递到她跟前。

    推开冰凉的水杯,她抿唇按了按太阳穴:“公安那边来电话了吗?”

    窗帘的缝隙里透出室外灰蒙蒙的天光,许涟扫了眼床头的电子钟,时间显示的是早晨六点。“还没有。跟踪你的肯定是他们的人,不然不可能五个小时了还没讯问出什么名堂。”只好又把水杯搁回床头柜,他挠挠后脑勺,抄过遥控器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估计正在想办法糊弄我们。”

    墙上的空调不断发出嘀嘀的提示声。她重新躺下来,拉了拉腰间厚软的蚕丝被。十月底的天气,其实已经不需要开空调。但她习惯一年四季都开着,在寒冷密闭的空间里裹紧被子入睡。

    “我累了,杨骞。”将被角拉到胸口的时候,她听见自己这么说,“等手续都办好,我们就各自出国,分开吧。”

    打着赤膊的男人不再摁动手里的遥控器。他回头看向她,半边脸沉在了阴影里。

    “不是说好了一起走吗?”

    许涟翻个身背对他,厌倦地合上眼:“财产分你一半,别的不要再说了。”

    身边的男人沉默几秒,接着便冷冷出声:“你还是怀疑许菡是我故意杀的?”

    近乎质问的语气激怒了她。猛然翻过身来,她撑起上身逼近他下颌紧绷的脸,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进他眼底:“她好好地在这里待了八年,连孩子都生下来养大了——怎么可能突然就要偷偷跑回去?”下意识地眯起双眼,她控制不了自己愈来愈快的语速,竭力克制的嗓音也赫然抬高,“她那么聪明,会不知道后果吗?我早就跟她说过只要她敢跑我就敢杀她——她以为我是开玩笑?”

    不躲不闪地同她对视,杨骞压抑已久的怒火蹿上喉头。

    “那天的监控录像和追踪定位记录难道你没看过吗!”他几乎是吼着逼问回去,“她不仅要把善善偷偷送出去,自己也跑到了x市刑警大队附近——就算她不是故意跑去那里,你又有没有想过她老公是刑警队长!万一那天她正好碰上她老公,你觉得她会怎么跟他解释这几年的事?!还有郑国强——从许菡死掉开始,他就一直阴魂不散地调查我们!如果不是前几年许菡偷偷跟他透露过什么消息,他一个小地方的刑警队长,怎么敢跟我们过不去?!”

    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一抬手,掀掉床头柜上那半杯水:“当年许菡回来的时候我就说过要处理掉她!要不是你跟老许一直护着她,我们今天也不至于要逃出境都这么困难!”

    玻璃杯滚落到铺着地毯的木地板上,发出一阵闷闷的响动。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一时间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许涟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

    “出去。”她掀动嘴唇,面无表情,“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早上六点五十分,刘磊急匆匆地捞起书包跑过客厅。

    “妈我走了!”

    还站在厨房煮姜茶的赵亦清关掉灶台上的火,扬声问他:“苹果吃了没有啊?”

    “哦哦——”客厅噔噔噔的脚步声刹住,刘磊似乎又跑回了茶几边,胡乱往嘴里塞削好的苹果,然后再次慌慌张张地跑起来,喊得含糊不清:“我吃了——拜拜!”

    玄关那儿关门的动静旋即响起。

    “一大早就急吼吼的。”忍不住咕哝,赵亦清把锅里的姜茶盛进一只画着笑脸的马克杯,转身端到餐桌旁,“来善善,不啃馒头了,先把红枣姜茶喝了。晚上别再自己跑到沙发上去睡了,容易感冒,知不知道?”

    赵希善坐在餐桌前,手里抱着啃了一半的馒头,呆呆地抬头看她。

    后半夜小姑娘一直睡在客厅里,着了凉,一早便在吸鼻子。将马克杯搁到她面前,赵亦清抽出她小手握着的馒头,从手边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替她擦掉鼻子底下淌出来的清鼻涕。小姑娘又吸了吸鼻子,挪动两只小小的手去够杯子,却被烫得缩回了手。

    见她怕烫,赵亦清赶忙抓过她的手,小心搓了搓:“烫吧?”想了想,最终端起杯子,牵着她的手引她站起来,“走,到沙发那边去慢慢喝。”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水果盘,切成块的苹果被剩下大半,氧化成了浅浅的褐色。赵亦清叹口气,推开水果盘,找出茶几底下的小板凳让小姑娘坐下,抬起脑袋才注意到不对劲。

    “咦,我放这里的水果刀呢?”随手把马克杯摆到赵希善面前,她左右瞅瞅,没瞧见那把折叠水果刀的身影。恰好这时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赵亦清掏出来一看,注意力顿时转移过去。“是阿磊的班主任。”喃喃自语地坐到沙发边,她仔细看一遍短信的内容,微微拧紧了眉心。

    小姑娘自己伸出手,小心地捧住杯子拖到下巴前面,低下头看了看杯子里的姜茶。泡得胖嘟嘟的红枣浮在杯口,她慢慢凑过去,拿嘴唇碰了碰,再舔一舔嘴。是甜的。

    余光瞧见她的动作,赵亦清放下手机,端过马克杯替她吹了吹。等到姜茶不再烫嘴,她才把杯子摆回小姑娘手边,摸摸她的小脑袋:“善善,哥哥的老师要找家长聊聊,所以中午我们去一趟哥哥的学校,好不好?”

    像是没有听到她的问题,赵希善只安静地捧起杯子送到嘴边,缓缓尝了一小口。

    又甜又辣的味道,她想。跟妈妈煮的一样。

    这个时候,秦妍也走进了自家的厨房。

    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一边从门把上取下围裙,一边给赵亦晨发了条短信:“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刚系上围裙,便接到他回过来的电话。

    划开屏幕,电话那头传来他沉稳如常的嗓音:“秦妍。”

    “你已经回家了?”拉开消毒碗柜,她弯腰拿出煎锅。

    “没有。工作还没结束。”赵亦晨那边静得出奇,听不见任何杂音,“善善有新情况?”

    “可以这么说吧。”把煎锅放上灶台,秦妍立在一旁,不再有动作,“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善善有很强烈的自责自罪情绪?”

    “你说她是把母亲的死归责于自己。”

    “嗯。现在我认为,她失语的原因或许也是这个。”她停了一下,斟酌着用词,“不说话可能是孩子对自己的一种惩罚。也许在善善心里,一直觉得就是因为自己说话才导致妈妈离开。这种错误的印象究竟来自哪里目前还不清楚,但它一定是给孩子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电话另一头的男人有片刻的缄口不语。

    “前几天带她出去玩的时候,我暗示过她珈瑛的死不是她的错。”几秒钟后,他再度开口,“我觉得她听懂了,也在努力跨过这道坎。”

    “对,我也看出来了。你引导得很好。”

    “但是还有反复。”他说,“我跟你说过她躲在柜子里的事。”

    随意搭在工作台边的手抠紧了灶台的边缘,秦妍垂下眼睑。

    “这个现象我也在想办法挖掘原因。你不要急,孩子还小,肯定会有脆弱的时候。再说人要走出这种自责自罪情绪,本来也是需要时间的。”她松开收拢的五指,习惯性地将手拢进薄外套的衣兜里,“就像我们心理咨询上常说的心灵监狱,人一旦陷入这样的自责自罪情绪,就相当于把自己关进了监狱里,自己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但实际上,钥匙总是在人们自己手里。只有自己原谅了自己,才能真正走出来。”

    顿了顿,又告诉他:“善善很勇敢,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赵亦晨静默一阵,回给她一个单调的音节:“有时间我会多陪她。”

    知道这种态度意味着他很快就会提出挂断电话,莫名的紧迫感撞击心脏,秦妍来不及思考,张张嘴便脱口而出:“还有件事……”她迟疑半秒,“下次见面的时候,我想跟你说。”

    她话语间微妙的停顿让电话那头的男人默了默。

    几秒钟的无言里,她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电话里不能说?”最后,他仅仅是这么问她。

    紧绷的双肩一松,她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我觉得当面说比较好。”

    “好。”他的口吻平静而稍显冷淡,“我先挂了,还在蹲点。”

    点点头,秦妍不再多言:“回见。”

    电话挂断后,她没有垂下举在耳边的手,只静立原地,望着灶上的煎锅略略失神。

    身后轻微的脚步声也未曾引起她的注意。

    “妈妈……”迷迷糊糊的稚嫩女声忽然响起来,秦妍一愣,转头向身后看去。

    七岁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厨房,瘦小的身子被裹在宽松的睡衣里,嘴边还沾着没有擦去的牙膏泡沫。她双眼无神而呆滞地平视前方,两只小手扶着墙壁,正摸索着往她的方向走过来。

    “起来啦?”对小姑娘淡淡地一笑,秦妍走上前抱起她,带她坐到餐桌边拉开的椅子上。

    拿来一张餐巾纸擦掉女儿嘴边的泡沫,她替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温声细语地告诉她:“等等啊,妈妈给你煎个荷包蛋。”

    眼睛依旧直直地望着前方,小姑娘点头,应得乖巧而温顺:“嗯。”

    亲了亲她的额头,秦妍走回灶台边,开火往锅里淋上一层薄薄的油。

    再回头望向餐桌时,女儿还坐在原处,巴在桌边的小手不安地绞在一起,神情茫然而困倦。秦妍冲她微笑,她却没有半点反应。

    秦妍知道,这是因为女儿看不到。

    从出生开始,她的世界里就没有半点光亮。

    合贤中学的早自习七点四十分开始。

    刘磊刚到教室便从书包里翻出登记表,急急忙忙跑到讲台上,拿物理作业本拍了拍讲台:“收作业了!”

    大半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学生都闻声抬起头来,嘴里嘟嘟囔囔地找作业。椅子划动的声响此起彼伏,他们陆陆续续来到讲台前,把作业送到他手边。坐在第一排的两个女生最先将作业递给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之后便闲聊起来。

    “哎,昨天私群里那个视频你看了没有?”

    “什么视频啊?”

    刘磊摞作业的手僵在半空中。

    “哎刘磊,这道题你选的什么啊?”一个男生挤到讲台前举起作业问他,却没得到他的反应。

    “就是那个四个人打一个人的录像啊,把人家裤子都给扒了。”前排的女生还在小声地继续,“好像就是在我们学校的楼道里拍的,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啊?真的啊?我要去看看。”

    “刘磊?”男生晃了晃手里的作业。

    “嗯?”恍惚间回过神来,刘磊定睛看了看,“哦……我选的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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