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黑暗不接受光-《第十二秒》


    第(3/3)页

    多年没有联系,赵亦晨不像她这么坦然自若,只看她一眼,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姐联系你的?”

    “赵姐跟我说了珈瑛和善善的事。”把另一只手也拢进衣兜里,秦妍颔首,不紧不慢的语态一如从前,“我是儿童心理医生,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忙。”

    “麻烦你了。”夜色浓稠,低矮的街灯只照亮他一半的脸,眉眼间的神色同他此刻的语气一样冷淡而疏远,“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敛了敛笑容,她抬着眼望进他眼底,眼里盈满了橙色的灯光。

    “已经和赵姐说过了。既然正好碰上你,就再跟你说说吧。”语调仍然平和如初,她丝毫没有受到他冷淡态度的影响,言简意赅道,“善善目前厌食和失眠的症状很严重,情绪长时间低落、忧郁,经常流泪,属于内向型抑郁症状。我给她做了测试,回去才能分析结果。不过现在来看,我认为她有很强烈的自责自罪情绪,这是导致她生病的重要原因。”说到这里,她略一停顿,“另外一点你也知道。

    是失去母亲。”

    仿佛没有听到她最后的补充,赵亦晨神色不改,只重复了一遍她刚才的用词:“自责自罪情绪。”

    秦妍点头。

    “就像一些因为父母离异而引发儿童抑郁症的孩子。他们无法接受父母分开的事实,从父母的言语、行为或是自我的怀疑中把责任归咎于自己,产生强烈的自责自罪感。孩子不懂排解,一旦陷于过度的自责自罪中,就很难走出来。久而久之,便成了儿童抑郁症。”

    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小姑娘仰起脸望着自己流泪的模样,赵亦晨缄口不语。

    “所以善善是把许菡的死归责于自己。”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失语也是这个原因?”

    “这只是我的初步猜测。失语的诱因还要继续治疗才能慢慢摸清。”秦妍挪动一下右手,让勒住手腕的包带滑向了手掌,“今天见过了善善,她对我并不是很排斥,我们也建立了一定程度的信任关系。如果你放心让我来,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善善。抗抑郁药物对孩子的伤害很大,我有处方权,但一向不主张药物治疗。

    孩子暂时没有自虐自杀的症状,可以通过非药物的方法来引导。”

    颔首以示同意,赵亦晨问她:“接下来怎么安排?每周带善善去你们康复中心?”

    不曾料想他知道她在康复中心工作,秦妍微微一愣。

    “你们要是方便,就下周四上午十点来一趟。先看看善善喜不喜欢康复中心的环境。如果她在家里更放松,就换我每周过来。”抽出手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她将它递给他,“有特殊情况就立刻联系我,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好。”接过名片,他眼睑微垂,神情一如最初,镇定而淡漠,“这段时间我能做什么?”

    “听说你们肖局给你批了两个星期的假。”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秦妍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多陪善善吧。多和她交流,陪她吃饭,带她出去散步,或者短途旅行。关键是多和她交流。她现在不说话,对别人讲话的反应也好像没有听见,但其实大多能听到,也能听懂。所以不要说些可能会伤害她的话,也不要因为她没有回应就不说。”

    他简单应了一个音节:“我知道了。”

    再度抬眼去看他,秦妍只犹豫了半秒,便问:“你昨晚和今天去哪里了?”

    “这是我的事。”赵亦晨把外套搭上肩膀,没有看她的眼睛。

    合了合眼,她感觉到夜里的微风划过她的眼角,卷起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扑进她的鼻腔。

    “心理学上的伤逝有七个阶段。震动和否认,痛苦和内疚,愤怒和许愿,消沉、回忆和孤独,好转,重建生活,接受现实。”唇齿间溢出这些烂熟于心的字句,她听见自己慢慢回忆,“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八年多以前。当时你放年假,家里一团糟。衣服不洗,东西乱扔,厕所臭气熏天,啤酒瓶和方便面堆满茶几,厨房的池子里全是没洗的碗筷和苍蝇、蟑螂。不论谁跟你说话,你都只会发脾气。”

    止住嘴边的话,她睁开眼,看向他眼里自己的剪影。

    “那是第三阶段。后来我和赵姐联系过几次,从她的描述来看,我认为你已经慢慢好转,开始重建生活了。”她说,“但我觉得你现在正在从头开始重新经历这七个阶段,或者根本就还没有接受现实。”

    赵亦晨只字不语地同她对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淡得好像与八年前那个躺在一屋子里狼藉里的男人不是同一个人。

    就在秦妍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看到他嘴唇微动。

    “你想太多了。”他说。

    “你刚刚说的是‘许菡的死’。”秦妍眉梢低垂,轻声问他,“许菡和胡珈瑛是同一个人。你没明白吗?”

    忽而劲起的风掠过耳际,她没有得到他的回答。

    “孩子很敏感,你的状态也会影响到善善的状态。好好想想吧,我先回去了。”她低下头,反身离开。

    “我去看了她的墓。”背后却传来他的声音,“她是被火化的。除了一把骨灰,什么都没留下。”

    顿住脚下的步伐,秦妍背对着他站在了原地。

    “九年前珈瑛失踪之后,我保留了她的指纹。”她听见他低哑而平稳的声线,顺着风缓缓划进她的耳中,“昨天和许涟见面,我把她在星巴克用过的咖啡杯买下来,带回队里做指纹采集。法医昨晚已经把对比结果发给我了。许涟不是珈瑛。”

    她回过头,在路灯的映照下红了眼眶。

    正如他神情冷硬的脸上,那双带着血丝,却克制而隐忍的眼睛。

    “所以我知道,那把骨灰是她。”他这么告诉她。

    这回沉默的人,变成了她。

    “早点回去。”等待许久,他最终提步走向她,同她擦肩而过的同时,不咸不淡地嘱咐,“开车注意安全。”

    秦妍直到最后都没有应声。

    她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等到整个中心广场只剩下自己,才缓慢地蹲下身,捂住了满是泪水的脸。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六栋三单元的楼道里很是安静。

    楼道的灯早在五年前就换成了感声灯,赵亦晨每上一层楼,都会有新的灯亮起来,为他照亮前路。他原本是要去四楼赵亦清家接赵希善,却在经过三楼自家门前时,发现门边摆着赵亦清的鞋。

    因此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刚将门推开,便见小姑娘从客厅的沙发边跑过来,赤着小小的脚丫,抱住了他的腿。他弯腰抱起她,抬头看到穿着睡衣的赵亦清拎着鞋追过来,撞上他的视线才刹住脚步,垮下肩松了口气。

    她看了眼小姑娘瘦削的背,又看向他:“非要等你回来,昨天已经熬了一个晚上。”

    赵亦晨略略点头,没有说话,仅仅是抱着小姑娘走到了自己的主卧,拉开被子的一角,将她放上了床。

    “睡吧。”给她掖好被子,他俯下身拿宽厚的掌心抚了抚她的额头,“爸爸洗个澡就过来陪你。”

    大概是刚洗完澡,小姑娘身上还有些皂香。她躺在被窝里,两只小手扒着被子的边角,大而疲惫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好半天才动动下巴,点了点头。

    赵亦清候在客厅里,等赵亦晨出来,才起身走上前小声对他说:“我昨天打了个电话给珈瑛的那个朋友……”

    “我知道。”猜到她要说什么,他合上身后的房门,打断得不轻不重,“刚刚停车的时候碰到了秦妍。”

    原本还要再问几句,她瞅见他眼底的疲惫,便欲言又止了一阵,最后改口道:“你出去一天,也累了。去洗个澡吧。”末了还不忘问他,“吃晚饭了吗?我去给你下碗面。”说着便要去厨房。

    “姐。”赵亦晨拉住她,迟疑片刻,还是微微沉了嗓音,“谢谢。”

    眼泪霎时间模糊了视野,赵亦清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几秒过去,他把她拉到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就像小时候母亲过世,她抱着他,轻拍他的后背。

    二十分钟后,赵亦晨洗过澡,回到了卧室。

    床头灯已经打到最暗的光线,小姑娘缩在被窝里,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瞧。听见他开门的动静,她才扭过头,朝他望过来。

    他躺到她身旁,她便挪动小小的身子,蜷到他身边。

    替她捂紧被子,赵亦晨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喜不喜欢姑姑?”

    小姑娘依然目光空洞的睁着眼,点了点脑袋。

    “也见过姑父和哥哥了。”他放缓了声线,继续问她,“喜欢他们吗?”

    没有表情地点头,小姑娘动作迟缓而机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他的问题。赵亦晨沉默下来,摸摸她的脑袋。转念记起秦妍叮嘱过的话,他便想了想,又问她:“听姑姑说你今天吃得很少。是不是姑姑做的菜不好吃?”

    小姑娘慢慢摇头。她是听得懂的。

    “那你喜不喜欢姑姑做的菜?”

    她再一次点了头。

    赵亦晨低下眼睑看向她长长的睫毛,还有瘦得颧骨微凸的脸颊。“爸爸小时候也喜欢吃你姑姑做的菜。”他伸出一条胳膊绕过她的小脑袋,就着儿时母亲哄他入睡的动作,轻轻捏她的耳朵,“她六岁开始学着做菜,煎的第一个荷包蛋是给我吃的。据说煎糊了,但是我吃得很香。”

    一言不发地听着,小姑娘缓缓眨了眨眼睛。

    竖起手肘托住自己的下颌,他侧过身看她,温热的手停在她的耳后:“明天爸爸不去上班。教你煎荷包蛋,好不好?”

    小姑娘看着他,目光有些呆滞。他凝视她的眼睛,安静地等待。

    良久,她才好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和方才一样,认真地点头。

    脑子里紧绷的一根弦于是渐渐松下来,赵亦晨顺势摸了摸她的前额。

    “那就早点睡。”他低声告诉她,“明天我们早起给姑姑、姑父还有哥哥做早餐。”

    小姑娘听懂他的话,乖乖闭上了眼。

    动手关掉床头的台灯,他把她蜷成一团的瘦小身躯搂进怀里,在黑暗中合上双眼。

    孩子的呼吸时长时短,却真实可触。

    这是多年以来,他头一次希望,胡珈瑛不要出现在他们的梦里。

    他和女儿的梦里。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