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终点篇 河童-《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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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计划去找库拉巴喀,我也已经很多天没见到他啦……”

    我担心这两位艺术家会吵起来,就婉转地向跟提了提库拉巴喀今天情绪不太好。

    “是这样吗?那就算了。库拉巴喀神经衰弱……这两三个星期,我也总失眠,心很烦呢。”

    “你和我们一道散散步吧?”

    “不了,今天就算啦。哎呀!”

    托喀说完,狠狠的抓住我的胳膊,冷汗直流。

    “你怎么了?”

    “怎么了?”

    “我感觉到那辆汽车窗口伸出来一只绿色的猴子脑袋。”

    我有些点担心他的状况,就劝他去请医生查喀那检查一下。可是无论怎么劝说,托喀也不愿意去,而且还怀疑的看着我们俩,说出这种奇怪的话:“我绝对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请千万记住。——那么,再见吧。我绝对不会去找查喀!”

    我们呆呆的站在那里,目送着托喀的走远。我们——不,学生拉卟早就不在我身侧了,不知何时,他已跑到马路中央,叉开腿,弯身从胯下观看络绎不绝的汽车和河童。

    我以为这个河童也疯了,赶紧把他拽到一边:“开什么玩笑呀,你闹什么?”

    拉卟揉了揉眼睛,无比冷静的说:“唔,我太郁闷了,因此想倒转过来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可是并没什么差别啊。”

    十一

    下面哲学家马咯写的《傻子的话》里的几段内容:

    傻子总以为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是傻子。

    我们热爱自然,很可能是因为大自然既不憎恨也不嫉妒我们。

    最聪明的生活方式,是既蔑视一个时代的风俗,在生活中不打破它。

    我们不曾拥有的东西往往是我们最想引以为豪的东西。

    谁也不会反对打破偶像。同时谁也不会反对成为偶像。然而能够安稳坐在偶像台上的都是神宠儿——傻子、坏蛋或英雄。

    (这一段有库拉巴喀留下的抓痕。)

    我们的生活里必不可少的思想,可能在三千年以前已经用完了。我们可能只是旧柴加新火罢了。

    我们的一个特点是经常超越于自己意识之上。

    倘若幸福伴随着痛苦,和平伴随着倦怠,那么……

    自我辩护比为别人辩护要难得多。如果有人不相信,就请看看律师。

    矜夸、爱欲、疑惑——三千年来,所有罪过皆源于此三者。同时,所有德行恐怕也源于它们。

    对物质上的欲望加以克制不一定能带来和平。为了得到和平,我们也得克制精神上的欲望。

    (这一段也有库拉巴喀的抓痕。)

    我们比人类更加不幸。因为人类不如河童开化。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不由笑了出来。)

    做什么就要做好,能做好什么就做什么。我们的生活终究无法脱离这样的循环论——简言之,自始至终是不合理的。

    波特莱尔成为白痴之后,他的人生观只用这个词来表达,即“女阴”。不过这个词并不足以评价他。能评论他是不如说是“诗才”,他靠诗才就能够维持生活,所以他忘了“肚皮”这个词。

    (这一段上也留有库拉巴喀的抓痕。)

    倘若至始至终坚持理性,我们就必然得否定自己的存在。奉理性为神明的伏尔泰能够幸福地度过一生,正表明人类没有河童那样开化。

    十二

    一个下午,稍微有点冷。我读《傻子的话》读到厌烦,就去拜访哲学家马咯。我走在街上,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看见一只瘦得像蚊子一样的河童靠着墙发呆呢。这不就是以前偷过我的钢笔的那只河童嘛。我心想:这下可逮到你了,急忙叫住刚好从那里经过的一个身材威猛的河童警察。

    “请您帮忙抓住那只河童。一个来月之前,他偷了我的钢笔。”

    警察举起右手拿着的棍子(这个国家的警察不佩剑,常用的是水松木制棍子),对着那只河童喊了声:“喂!”我想那只河童可能会逃跑。意外的是他却沉着地走到警察跟前,双臂交叉,傲慢地看着着我和警察的脸。

    警察也并不愤怒,就从肚袋里取出记事簿,开始审问他:“叫什么名字?”

    “咯噜喀。”

    “做职业呢?”

    “两三天以前还是个邮递员。”

    “好的。这个人说你偷了他的钢笔,确有此事吗?”

    “是的,一个来月以前偷的。”

    “偷去做什么呢?”

    “想拿给小孩当玩具。”

    “小孩呢?”警察这才目光炯炯地看了那只河童一眼。

    “一个星期以前,死掉了。”

    “带着死亡证明书吗?”

    瘦成蚊子一样的河童从肚袋里取出一张纸。警察看了一下,忽然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的,辛苦啦。”

    我呆呆地看着警察。这个时候,瘦河童喃喃自语地扔下我们走掉了。

    我回过神来,问警察:“你为什么不抓那只河童?”

    “他没有罪。”

    “但是他偷了我的钢笔……”

    “他不是为了给孩子当玩具吗?但是那孩子如今已经死了。你要是有什么疑问,请查阅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

    话刚说完,警察也撇下我走了。我不得不反复念叨“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赶紧到马咯家去。哲学家马咯是个非常好客的河童。幽暗的房间里,审判官培卟、医生查喀,玻璃公司经理嘎尔都在此呢,七彩玻璃灯笼下,烟雾缭绕。审判官培卟在场,对我来说十分正好。

    我坐在椅子上,顾不上去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却立刻问培卟:“培卟君,恕我直言,这个国家难道不处分罪犯吗?”

    叼着高级香烟的培卟,优雅的吐了一口烟圈,然后漫不经心地说,“自然要处分,死刑也有呢。”

    “但是我一个来月以前……”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接着询问他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是如何的。

    “嗯,是这样的:‘无论犯了什么罪行,导致他犯罪的动机一旦消失,那么就不能处分犯罪者了。’就你这事而言,那只河童以前有过儿子,但是现在他儿子已经死了,所以他所犯的罪也就一笔勾销了。”

    “这非常不合理啦。”

    “别搞笑啦。对不再是父亲的河童和仍然是父亲的河童同等对待,那才是不合理呢。对,对,按照日本的法律,是要一视同仁的。在我们看来,觉得挺搞笑的。呵呵。”培卟扔掉烟蒂,无精打采的笑了笑。

    这个时候后,对法律了解不多的查喀插话进来。他扶了扶夹鼻眼镜,问我:“日本也有死刑吗?”

    “这还用说哦!日本是绞刑呢。”冷漠的培卟让我心里不快,就乘机嘲讽了一句,“贵国的死刑比日本更加文明呢吧?”

    “自然要更文明喽,”培卟依旧保持冷静,“我们国家不用绞刑。间或用一次电刑,但在大部分时候,连电刑也用不上,只是宣告罪名通知犯人而已。”

    “就这样,河童就会去死吗?”

    “当然。河童的神经系统要比人类的敏锐的多呢。”

    “不光是死刑。也被作为谋杀的手段……”嘎尔老板满脸映照着彩色玻璃的紫光,亲切的笑着说,“前一阵,有个社会主义者污蔑我‘是小偷’,我险些犯了心脏病。”

    “这种情况多的出人意料呢。我认识的一个律师就是被这种手段害死的。”哲学家马咯插嘴说。

    我扭头看了看他。他目光没看任何人,像平时一样讥讽的笑着说:“不知道是谁,污蔑那只河童是青蛙——你应该知道这个吧,在这个国家,被称作青蛙就等于被骂作畜生。——他整天怀疑:我是青蛙吗?不是青蛙吧?抑郁而终了。”

    “这应该是自杀吧。”

    “说律师是青蛙那个河童,就是为了杀死律师才说的。从你们的角度来看,这也算自杀喽……”

    马咯话音没落,突然从隔壁诗人托喀家——传来了尖锐的手枪声,震彻天空。

    十三

    我们赶到托喀家。看到他仰面朝天倒在高山植物的盆栽里,右手握着手枪,头顶凹陷部位向外淌着血。托喀尸体旁边趴着一只雌河童,头埋在他的胸膛里,痛哭流涕。我扶雌河童从地上起来(原本我很讨厌触到河童那黏滑的皮肤的),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不知怎么了。他正在写着什么,突然就朝自己的脑袋开了枪。哎呀,我要怎么办呀!qur-r-r-r-r。”(这是河童的哭声,翻译过来的话就是“哙儿儿儿儿”。)

    “无论如何,托喀君就是太任性了。”玻璃公司经理嘎尔神态悲伤地摇着头,和审判官培卟说。

    培卟没说话,点了只高级香烟。跪在地上给托喀验伤的查医生对我们五个(一个人和四只河童)大声宣告说:“药石罔顾了。托喀原来就患胃病,容易抑郁。”

    “他之前正在写什么来着,”哲学家马咯似是辩解般地自言自语着,接着拿起桌子上的那张纸。除我而外,大家都伸长了脖子,隔着马咯宽阔肩膀看那张纸上的字。上面书写着:

    我今天走了!

    去往与世隔绝的幽谷。

    在那里,

    群山耸立,

    溪水清澈,

    药草散发馥郁芳香。

    马咯扭头看着我们,苦笑着说:“这有剽窃歌德的《迷娘之歌》的嫌疑。如此看来,托喀君对当一个诗人感到疲倦才选择自杀的。”

    这个时候,音乐家库拉巴喀乘坐汽车也赶来了。他在门口望着我们,站了一会儿。接着走到我们跟前,对着马咯嚷嚷道:“那是托喀的遗书吗?”

    “不是,这是他临死之前写的诗。”

    “诗?”

    马咯依旧沉着镇静地将托喀的诗稿递给怒发冲冠库拉巴喀。库拉巴喀全神贯注地读那篇诗稿。马咯跟他讲话,他也爱答不理的。

    “你怎么看待托喀君的死?”

    “‘我今天走了’……我也说不定哪一天也死了呢。……‘去往与世隔绝的幽谷’……”

    “你也是托喀君的挚交好友吧?”

    “挚交好友?托喀一直以来都是孤独的……‘去往与世隔绝的幽谷’……托喀君确真的太不幸了……‘在那里,群岩耸立’……”

    “不幸?”

    “‘溪水清澈’……你们是幸福的……‘群岩耸立……”

    我对那只哭泣不止的雌河童很是同情,就轻扶着她的肩膀,把她带到屋角的躺椅那儿。那儿还有一只两三岁的河童天真无邪地笑着。我就替雌河童哄了哄河童娃娃。我感到自己也泪流满面了。我在河童国居住的日子了,也就只哭过这么一回。

    “有这样任性的河童家人,才是可怜呢。”

    “他是完全不考虑后果的。”审判官培卟一边又点燃了新烟卷,一边回复资本家嘎尔。

    这个时候,音乐家库拉巴喀手里紧紧的攥着那篇诗稿,不知对谁喊了句:“太好啦!可以作一支优秀的葬曲!”声音大得震惊了我们。

    库拉巴喀那双眯缝眼儿迸发出光彩。他跟马咯握了一下手,突然直奔门口。不用多说,这会儿左邻右舍一大群河童都聚集在托喀家的门口围观,好奇地朝房间里张望。库拉巴喀胡乱把人群扒拉到两边,随即跳上了汽车。汽车马达轰隆,转瞬消失了。

    “喂,喂,不准围观。”

    审判官培卟好似警察一般把那一大群围观的河童推出门外,接着关上了托喀家的门。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房间里突然寂静无声。我们在寂静的氛围里,在弥漫着托喀的血腥气的高山植物的花香中谈论如何处理托喀的后事。只有哲学家马咯一面凝视托喀的尸体,一面发呆。我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他:“想什么呢?”

    “我在想河童的生活。”

    “河童的生活怎么了?”

    “无论如何,我们河童为了能生存下去……”马咯神色有愧的小声补充了一句,“总问言之,就得相信河童之外的某种东西的力量。”

    十四

    马咯的话让我联想到了宗教。我无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未严肃认真的考虑过宗教问题。此时我被托喀的死触动,就开始思考河童的宗教究竟是什么。我当时马上问学生拉卟、。

    “我们信仰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什么的。势力最大的要数近代教了。也叫生活教。”(“生活教”这个词的翻译可能不够贴切。原文是quemoocha。cha大概相当于英语中的ism。quemoo的原形quemal不单指“生活”,还包括“饮食男女”的意思。)

    “如此说来这个国家也有教会、寺院喽?”

    “当然。近代教的大寺院是本国第一大建筑哩。带你去参观一下,如何?”

    一个温暖的下午,天气略阴沉,拉卟得意的陪我一起去参观这座大寺院了。果不其然,这是一座至少比尼古莱教堂大十倍的巍峨雄壮的建筑物,并且融合了几乎所有的建筑样式。我站在这座大寺院前面,望着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时,竟然感到有些恐惧。说真的,它们真的非常像是无数只伸向天空的触角。我们在大门口站立(和这大门相比,我们愈加渺小了!),仰望了片刻这座世上少有的大寺院——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它是庞然大物。

    大寺院的内部好相当宽敞。科林斯式风格的圆柱建筑之间有几个朝拜者穿行而过。他们和我们一般,显得十分渺小。后来我们还遇见一只弯腰驼背的老河童。

    拉卟对他低头致意,无比尊敬的说:“长老,您身体股如此硬朗,真是太棒啦。”

    那只老河童也回了个礼,礼貌的回复说:“是拉卟先生吗?你也……(他说到这停了下来,可能是因为才发现拉卟的嘴烂了。)唔,你看来挺不错的。你今天怎么……”

    “今天是陪这位先生一起来的。你大概也了解,这位先生……”拉卟接着开始不停的介绍我的情况。像是为自己很少来这个大寺院来辩解。“我希望邀请您给这位先生做向导。”

    长老亲切的微笑,首先跟我们寒暄了一下,接着静静的指了指正面的祭台:“我真没什么为这位先生可效劳的。正面祭台上的是‘生命之树’,我们信徒们会对它顶礼膜拜。你也看到了,‘生命之树’上长着金色和绿色的果实。金色的果实被称作‘善果’,绿色的被称作‘恶果’……”

    很快,长老的解说就让我觉得厌烦了。因为他特别加上的说明,我听着却像是陈旧的比喻。我一面假装认真地听着,一面自己偷偷观察大寺院内部。

    科林斯式风格的柱子,哥特式风格的穹隆,阿拉伯风格的方格花纹,分离派的祈祷桌子——这些东西和谐的调和在一起,竟然有一种神奇的野性粗狂的美。两侧神龛里的大理石半身像尤其吸引我的目光。我对这些像似曾相似,这倒也不算神奇。那只弯腰驼背的老河童结束了“生命之树”的介绍后,陪着我和拉卟一起走向右边的神龛,他这样描述神龛里的半身像:“这是我们其中一个圣徒——背叛一切的圣徒斯特林堡。据说这位圣徒历尽艰苦后被斯维登堡的哲学所解救。不过事实上他并没有得到解救。这位圣徒也和我们一样信仰生活教——准确来说,他只有信仰生活教这一条出路。请读一下这位圣徒给我们留下的《传说》这本书。他自己承认,他是个自杀未遂者。”

    看着第二个神龛,我有些郁闷起来。那是一座留着大胡子的德国人的半身像。

    “这是《扎拉图斯特拉》的作者——著名的诗人尼采。这位圣徒向他自己创造的超人寻求解脱。但他没能获得解脱,反而成了疯子。如果不是发疯了,没准他还成不了圣徒呢……”

    长老静默了片刻,接着就把我带到第三座神龛跟前。

    “第三座神龛里供的是托尔斯泰的半身像。这位圣徒的修行比其他人都艰苦。他原来是个贵族,不希望被满是好奇心的公众看到自己的痛苦。这位圣徒努力去信仰实际上并不能相信的基督,他曾经一度公开宣称他无比坚持自己的信仰。直到晚年,他终于不堪忍受做一个悲壮撒谎者了。他常常对书斋的房梁感到恐惧,这件事是非常有名的。不过他不曾选择自杀,否则他就成不了圣徒了。”

    第四座神龛里供的半身像是一个日本人。看见这个日本人的时候,我感到十分亲切。

    “这是诗人国木田独步,他对卧轨自杀的体力劳动者的心情感同身受。不用我跟你介绍了吧。下面请看第五个神龛……”

    “这不是瓦格纳吗?”

    “是的。瓦格纳是国王的朋友,也是一位革命家。晚年的圣徒瓦格纳,吃饭之前还要进行祈祷呢。无疑,他对生活教的信仰,远远超过了对基督教的信仰。从他遗留下的书简来看,他在凡间的时候数次被疾苦害的险些让他提前看见死神呢。”

    此时我们已经站在第六座神龛前了。

    “这是圣徒斯特林堡的朋友。他出身于法国的商人世家,是一个法国画家,抛弃了生了一大群孩子的原配,再娶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圭蒂姑娘。这位圣徒的血管很粗,里面流淌着水手的血液。再看他那嘴唇,上面留着砒霜什么的之类的痕迹哩。第七个神龛里的是……你是不是有些累了。那么,请随我来这边来。”

    我真的有些累了,于是就和拉卟一起跟随长老沿着弥漫着馨香的走廊进入一个房间。房间角落里,有一座黑色的维纳斯女神塑像,塑像面供奉着一束野葡萄。我原先认为想僧房不会有什么装饰,所以对此有些意外。长老可能是从我神态看出了我的心情,在我没落座之前,就抱歉地说道:“请不要忘记我们的信仰是生活教。我们的神——‘生命之树’的教义是‘生机勃勃地活下去’。……拉卟君,你让这位先生读过我们的《圣经》了吗?”

    “并没有。……说真的,我自己也基本上没读过哩,”拉卟摸了摸头顶的凹坑,直接地回答说。

    长老照旧安宁地微笑,接着说:“那你就不知道了。我们的神用一天的时间就创造了整个世界。(“生命之树”尽管也是一棵树,但是它却没有什么不能做到的事情。),接着创造了雌河童。但是只有雌河童太孤独了,它需要个雄河童来做伴。我们的神以慈悲为怀,取出雌河童的脑髓创造了雄河童。我们的神对这一对河童祝福着:‘吃吧,兴致勃勃地活下去。’”

    长老的话让我想起了死去的诗人托喀。不幸的是他和我一样是个无神论者。我不是河童,不了解生活教也可以理解了。可是生活在河童国的托喀应该了解“生命之树”的真谛才对。我同情托喀不听这个真谛的指引,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结局。因此我打断长老的话,跟他讲述托喀的事。

    长老听完之后,长叹了一口气说:“哦,那个可怜的诗人……决定我们命运的只有信仰、遭遇和机遇。(可能你们还要加上遗传等因素吧。)托喀君最大不幸的是没有信仰。”

    “托喀很羡慕你吧。不,我也非常羡慕你,拉卟君风华正茂……”我说。

    “我的嘴要是没烂,可能我会乐观一点呢。”拉卟也插话说。

    听我们说完,长老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满目含泪,直勾勾地盯着那尊黑色的维纳斯像。

    “其实我也……这是一个秘密,你不能跟任何人说……事实上我也不信仰我们的神。但是迟早有一天,我的祈祷……”

    长老话没说完,突然房门被打开了,一只健壮的雌河童向他猛地扑了过来。别说我们想拦住她,但是电光火石之间这只雌河童就把长老扑倒在地。

    “死老头子!今天你从我的皮夹子偷走了钱,是不是又拿去喝酒了!”

    过了十来分钟,我们将长老夫妇留在后面,逃跑一样奔出了大寺院的正门。

    我们静静地走了一阵之后,拉卟跟我说:“看刚才那副情景,长老也就不会信仰‘生命之树’啦。”

    我没有回复,却不禁扭头看了看大寺院。大寺院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像无数的触角般地伸向阴郁的天空,周围弥漫着一种恐怖的气氛,和出现在沙漠的天空上的海市蜃楼并无二致……

    十五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偶然听医生查喀说起一件奇闻。传闻说托喀家闹鬼。那会儿,原来那只雌河童不知道去哪了,托喀的家变成了摄影工作室。听查喀说,每当有顾客来这间工作室拍照,后面总是隐约出现托喀的影子。毫无疑问,查喀是个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死后有幽灵。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也不怀好意的笑着,说:“这么说来灵魂这个东西也是有物质的存在哩。”我跟查喀想法一样,都不相信有幽灵。但是我对诗人托喀怀有好感,于是到书店买了一批刊有托喀的幽灵的照片和刊有相关新闻的报刊。果不其然,在这些照片上,在大大小小的雌雄河童身后,能够模模糊糊辨认出一只像是托喀的河童。照片上出现的托喀的幽灵倒不是最让我吃惊的,而是灵学会提供的相关报告。我把报告详细的翻译出来了,把内容梗概写在下面。括号里的是我自己加的注释。

    《有关诗人托喀君的幽灵的报告》(刊载于灵学会杂志第八二七四期。)

    不久之前,我们灵学会会员在自杀的诗人托喀君的故居、现为某某摄影师的工作室的××街第二五一号举办了临时调查会。出席的会员如下。(姓名从略)

    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三十分,我等十七名会员与灵学会会长培喀先生,偕同我等最信任的灵媒赫卟夫人,齐聚该工作室。赫卟夫人刚一走进屋里,马上感触到鬼气,随即全身痉挛,呕吐不已。根据夫人所称,这是因为诗人托喀君生前嗜好吸烟,他的鬼气里也含有尼古丁云云。

    我等会员与赫卟夫人静静地坐在圆桌四周。三分二十五秒以后,夫人突然陷入非常激烈的梦游状态,并且被诗人托喀君的灵魂附体。我等会员以年龄为顺序,和附体在夫人身上的托喀君的魂灵对话如下:

    问:你为什么显灵呢?

    答:主要是为了知道我死后的名声。

    问:你——或是说在座的各位,幽灵仍旧在意俗世的名声吗?

    答:至少我做不到不在意。但是我所遇到的一位日本诗人的幽灵却在死后对名声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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